一个含有“金属质地”的生命

——追忆率部打响淮海战役第一枪的开国中将丁秋生

宿州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理事   罗军

开国中将丁秋生将军

       2018年的“十一”前夕，北京的气温正是冷暖适宜的时节，在位于北京海淀区甲4号总政干休所内，我与表嫂丁一心唠着家常，表哥王延正在清理小院中的花花草草。阳光透过稀疏的藤蔓照在身上，暖融融的。这一天的北京天高云淡，湛蓝的天空中几朵形态各异的云朵不断地变换着造型。

       已经73岁的表嫂，头发花白，穿着家居简装，完全一个普通的城市老太太形象，但她的思路依然清晰敏捷，谈吐有序。

       表哥王延和表嫂丁一心都是开国将军的后代。七十年代，姨夫姨妈在北京的居所，与丁秋生将军一家是邻居，一栋楼中住着四位将军。我小时候去姨妈家，见过丁秋生将军，印象中他穿着军装很威武的样子，虽然不大讲话，但很和蔼。去他家玩的时候，见到我总爱摸摸我的头，拿东西给我吃。后来与表哥谈起，才知道那栋楼住着的四位开国将军分别是：吴信泉、梁兴初、丁秋生、王政柱。

       谈起父亲丁秋生的往事，表嫂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。

       表嫂的父亲丁秋生，开国中将，1913年生于湖南湘乡县，13岁就在江西安源煤矿当童工，16岁跟随毛主席参加红军，参加过第一至第五次反“国剿”战斗，21岁任红军团政委，在长征中，亲历士城战役、抢渡金沙江、大渡河和保卫中革军委的多次关键战斗。抗战时期，他率80多人的干部队伍，通过敌人多道封锁线，历程1000多公里，穿越陕、晋、冀、豫等6省到达山东。解放战争时期， 他随“山野”、“华野”大军横扫中原淮海，先后参加了宿北、鲁南、许昌、洛阳、开封、济南以及淮海战役和渡江等战役，直打到解放宁波、舟山……新中国成立后，他任北海舰队第一任政委，为新中国的海军建设殚精竭虑，积劳成疾。在20多年的浴血征战中，身负大小战伤几十处，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。

       表嫂兄弟姊妹六人，表嫂丁一心是老大。1945年2月，八路军开展对日伪军的大反攻，父亲丁秋生所率的鲁南军区长途奔袭攻打泗水，为了不影响行军，刚出生两个月的表嫂被送给当地老乡，是父亲的通信员任同发骑马把小一心要了回来。表嫂说：如果那次送了人，可能就找不回来啦！   

本文作者（左一）与表嫂丁一心（左二）、表哥王延（右二）等合影

       在表嫂的记忆中，父亲寡言内向，在家中话很少，对过去经历过的战斗和辉煌战功很少提及。有一次，上小学的妹妹丁一意要求父亲讲几个长征的故事，父亲脸一虎：我的事都过去了，还讲什么讲！

       妹妹吓一跳。从此，他们姊妹几个没有人敢再提此类要求了。

       经历过大大小小百余次战役的丁秋生，看着战友一个个在身边倒下，已经痛苦至极，他不愿意提及过去，让他心痛。更主要的是，他鄙视炫耀，他不能容忍借助战争的残酷吹嘘。活着的时候，他没有给自己写过一篇传记、回忆录。

       丁秋生一生戎马倥偬，多次负伤。在解放后的一次体检中，医生就在他头部、腰背部和小腿处，探明十几处深埋的弹片、弹屑。1982年丁秋生患脑血栓住进解放军总医院，在做脑部CT检查时，因为头顶部残留弹片的反射、干扰，致使检查不能顺利进行。

       1995年1月，丁秋生去世后，小女儿丁宁虹泪眼婆娑地在他的骨灰里拣出十几个弹片、弹屑。她本想留下作纪念，但想到这些金属已成了父亲生命的一部分，便又放回骨灰盒里。

       说到这里，表嫂叹了口气，说：父亲的生命是含有金属质地的啊！

       当听我说起今年是淮海战役胜利暨宿县解放七十周年，宿州市的一些单位正在筹办纪念活动时，表嫂感慨地说：人民没有忘记他们！淮海战役是父亲一生中打得最淋漓畅快的一次战役，父亲的足迹也印在在宿州广袤的大地上……

       济南解放后，国民党调兵遣将增援徐州，一场大战酝酿在即。

       据《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》载：1948年11月6日，华东、中原野战军按计划发起淮海战役。然而史料显示：淮海战役第一枪是7日响起的。这天最早打响、规模最大的一仗，就是丁秋生所率的3纵围歼曹县保安旅和第181师。

       丁秋生时任华东野战军第3纵队政委，纵队司令是何以祥，配属部队5万余人。 11月7日凌晨，黑灯瞎火中，3纵第22团前卫听见对面虞城县马牧集车站上乱哄哄的，便知道是敌人。第22团毫不迟疑，拦住就打，以1亡7伤的微小代价，歼灭曹县保安旅，俘获700多人。

       接到第22团报告，丁秋生急令第24团飞兵增援，将敌181师逼到虞城县张公店及周围的8个村庄里。国共两党投入了140万兵力的大决战，就从豫鲁皖三省交界处的这片村落开始了。

       此时，就连丁秋生也没有意识到，他所率的3纵已经打响了淮海战役的第一枪。

       正在30里外夏邑县会亭一带待机的“中野”1纵，看到敌181师被“华野”3纵堵截，立即分两路扑向张公店，将敌181师团团围住。7日拂晓时分，欲曙未旦的星空下，张公店四遭战火纷飞，炮声隆隆。

       第181师战斗力在国民党军中也算一等精锐，可经不起解放军集中兵力的痛击。7日下午，“中野”4纵、9纵一部也投入战斗。战至8日中午，该师5600余人悉数被歼，师长米文等一批高级将领尽皆被俘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，新华社播发电讯：淮海地区战役开始，我军全歼商丘逃敌一个师。这是新华社对淮海战役的第一个战绩报道。

       淮海战役发起的第5天，黄百韬兵团的7个师被“华野”主力合围于碾庄。3纵冒雨撤出虞城地区，配合“中野”4纵截击向徐州收缩的孙元良兵团。

       17日夜，丁秋生率3纵攻打宿县曹村、龟山，激战杨山头。18日黄昏他接到“华野” 首长命令，全纵连夜东进，切断东援的邱清泉、李弥两兵团与徐州的联系。于是，3纵从徐州三堡出发，东进至铜山张集镇附近。19日天黑时计划又变了，“华野”首长令3纵西返，折回宿县闵贤集以北，正面阻击南援之敌。

       11月30日晚，杜聿明率3个兵团及配属部队、家属，共30多万人马开出徐州城，向西逃去。杜聿明集团一动，淮海战役总前委立即部署了11个纵队，多路多层地奋起追击。3纵从闵贤集向西追击，过大五柳后，几个纵队汇集到一条路上，形成浩大的场面，到处是向西飞奔的部队，一眼望去黄乎乎一片。 3纵好不容易才收拢齐部队，然后朝萧县瓦子口、苏褚楼方向边追边打。12月2日，在瓦子口村附近揪住杜聿明集团的尾巴，率先和敌人交上火，截断他的退路。

       萧县瓦子口村，这个普通的小村庄，就这样深深烙在丁秋生的记忆里。多年以后，在研究3纵战史的会议上 ，他多次提到瓦子口这个地名。

       攻占瓦子口村后，3纵随即又向据守萧县王寨的敌第70军32师、祖老楼相山庙的敌第5军45师发动进攻。这两个师都是国民党的精锐部队。尤共是第45师，是国民党“五大主力”之一的第5军的王牌师。

       战斗打得异常艰苦。打到3日黄昏，3纵因极度疲劳、伤亡过重，不得不退出休整，45师乘机逃走。4日拂晓，连同第45师在内的杜聿明集团3个兵团，被“华野”全部合围于以陈官庄为中心、南北10里，东西20里的狭窄区域内。

       12月10日，正当3纵准备参加围歼杜聿明集团的攻击时，突然接到命令与“中野”并肩作战围歼双堆集的黄维兵团。15日黄昏，黄维率残部突围，3纵与“中野”各纵发起围歼，战至当夜12时，黄维兵团土崩瓦解，悉数被歼。

       战后，回顾淮海战役的历程，丁秋生夜不能寐，披衣坐在油灯前，一气呵成3首六言律诗《记淮海大战》。

       讲到这里，表嫂停息了一会，望着远空，说：父亲是个文盲，13岁下井挖煤，差点死在井下，是革命的大熔炉锻炼他成为一个高级军事指挥员，培养了他的文化素养，1964年，父亲出版了长篇小说《源泉》，他是开国将领中第一个写长篇小说的，该书被北京市教委列为高中生课外必读书目，也被解放军总政治部列为“连队思想工作的好教材”，没有共产党，就没有父亲的一切……

1981年丁秋生、高波一家，

站立左起：丁宁虹、丁一虹、丁一平、丁一亭、丁一意、丁一心

       在表嫂开始有记忆的时候，父亲就是军队高级干部，但父亲对家人要求非常严格，战争年代家人没有享受过特殊照顾，和平年代也是如此。1960年7月，父亲任北海舰队首任政委，全青岛只有两辆苏联造的“伏特加”轿车，一辆是刘昌毅司令员的，一辆是父亲的。父亲的那辆车是海蓝色的，车头上有个金色的奔鹿车标，许多青岛人都在车前照过相。可是，家里人谁也没有独自使用过它，即便是下雪、下雨天，他们也跟别的孩子一样顶风冒雪回家。家里的孩子从来都是弟弟妹妹拾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，老小丁宁虹上高中时，还没有穿过新衣服。

       表嫂跟我讲了一个丁秋生将军不偏袒溺爱子女的故事。

       老四丁一平，曾担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兼北海舰队司令员，后任海军副司令，海军中将。2012年，中国与俄罗斯举行海上联合军演，丁一平是中国方面的总指挥。

       丁一平小的时候，在青岛海军子弟学校上学，一次在楼梯口被同学挤了一下，摔下楼梯，满嘴是血，还磕坏了两颗牙。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吓坏了，中将的儿子摔成这样，怎么交代啊？校长一边安排人送丁一平到医务室处理伤势，一边写检查报告，亲自送到舰队政治部。然而，接下来的几天，始终没见政治部来人，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来。校长沉不住气了，四处打听丁秋生对这事的态度，结果，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出来。

       校长实在撑不住了，就请班主任告诉丁一平，回家时把学校的检查转达给丁秋生。没想到，丁一平却笑着说：这事不让父亲知道还好，知道后反而骂了我一通，说我不遵守学校纪律，自己摔伤了，还连累了学校，父亲还让我给学校道歉，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，丁秋生的儿子不能搞特殊。

       丁一亭、丁一平、丁一虹兄弟仨参军，都是从自己学校报的名，没有让父亲打招呼，《入伍通知书》发到家里，丁秋生才知道，他很高兴，支持儿子们的选择。

        表嫂说，1964年，她以优异成绩考取北京航空学院，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，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照顾，她也从来没有借助父亲的影响向组织提要求、讲条件，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。

       表嫂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件事，就是1970年的冬天，父亲赴京检查身体，听说受林彪、“四人帮”集团迫害的陈毅元帅在301医院住院治疗，马上便与杨得志将军一起去看望老帅。

       正在看书的陈毅元帅，看到父亲和杨得志将军进来，压低嗓门说，这里有人监视，你们最好不要来看我，如果使你们无辜受牵连，我是于心不安的。

       父亲听了很难过，关切地询问陈毅元帅的身体情况，与陈毅元帅议起当前的形势，在护士的再三催促下，才依依难舍告别陈毅元帅。回到家后，父亲沉着脸，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。

       父亲不知道，301医院一别竟成永别。一年多之后，陈毅元帅逝世，一代名将巨星陨落。听到消息后，父亲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，关在屋里一天没有吃饭，他与陈毅元帅的感情甚笃啊！

       1975年春天，父亲写信给毛主席，要求工作。一个多月后，被任命为南京高级步兵学校政委。当时步校刚刚筹建，一无所有。为使步校尽快走上正轨，父亲呕心沥血、殚精竭虑，东奔西跑，上下求援，经过几年的建设，终于使步校步入正规化办学轨道。1983年，70岁的父亲退休。

       1995年1月3日，父亲突发性心衰，在北京去世，永远离开了我们……

       讲到这里，表嫂陷入沉思中，久久没有说话。也许，她又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；或许，她在追思父亲过去的点点滴滴……

       斯人已去，英名永存。丁秋生将军的一生，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，无不表现出一名老革命老军人为了新中国的建立和党和人民的事业，不惧牺牲、无私奉献的伟大精神，这种精神正是映照历史、承载传统的“红色基因”，是烛照未来、激励后人的不朽动力。

—转载自2018年第49期《宿州广播电视报》